【中国語版】月一核電電影節 ──《貢寮你好嗎?》上映會暨交流咖啡記錄

［日本語版の報告はこちら］

翻譯：陳威志

「從地方創造未來・東區廣場」（地域から未来をつくる・ひがし広場）所舉辦的「月一核電專題電影節」，在2013年11月2日這一天邁向了第19回。8月時，我們曾放映台灣的紀錄片《貢寮你好嗎》，這一次將再次放映。

影片名稱：《貢寮你好嗎》

導演：崔愫欣
2004年發行 台灣綠色公民行動聯盟出版

本次邀請陳威志(Tan,Uichi)先生擔任與談人。陳先生目前就讀於一橋大學社會學博士班課程，在2005年到2008年間，服務於台灣的環保團體「綠色公民行動聯盟」，曾與當時綠盟的副祕書長，也就是《貢寮你好嗎》的崔愫欣導演，造訪祝島、廣島、北九州等地進行放映暨交流座談。

此次的放映會共有23人觀影，其中有18人留下來參加會後的交流咖啡，而陳威志的妻子呂美親，與8月放映會的與談人李怡修同學也出席了本次交流會。比起上次的討論，這次的觀眾發言更加踴躍且熱烈，由此可看出日本民眾對於台灣議題的關心程度。

以下，擷取部分內容刊載如下。建議閱讀時可對照劇情介紹，以及上一次交流咖啡記錄（http://www.jtgt.info/?q=node/387）。

交流咖啡

陳威志：在談論台灣核四問題前，我想先談一談戰後台灣的歷史背景，因為既有的社會分歧與政治對立，對於反核運動的開展有很大的影響。

以下我想先從族群與政治體制切入。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中國的國共內戰也更加激烈，蔣介石所率領的中國國民黨節節敗退，1949年時蔣介石率領部眾逃往台灣，這個族群在後來被稱為「外省人」；相對地，在此前已居住於台灣的民眾則被稱為「本省人」。彼此之間差異不少，比如「外省人」講北京話，而「本省人」講著各族群自己的母語（包括台灣話、客家話以及原住民族的各種語言）。在當時，外省人一般來講，受到中華民國的庇護，過著相對穩定的生活；在政治上也比較站在支配者的一方。因為這些歷史背景所造成的政治分歧與對立，雖然在民主化下有所變化，但至今類似的框架仍左右著台灣的政治發展。

國民黨來到台灣之後，實施了世界上為期最長的戒嚴體制（1949年~1987年）。在這段時間裡，台灣民眾處在沒有集會自由、言論自由之獨裁統治下。

在台灣施行的「中華民國憲法」也是問題重重，這部憲法是中國國民黨於1948年在中國的南京所制定的，國民黨逃到台灣後，為確保以全中國為前提的法統，以與共產黨的內戰仍未結束為由，凍結了國會議員的全面改選。因此就出現了審議台灣相關政策時，代表中國各地的，如四川、西藏的議員卻佔多數的荒謬情況。

不過有道是「有壓迫就有反抗」。即使是在這樣的高壓統治下，反威權、追求民主或台灣獨立的運動還是不斷出現。比如1971年，當時的台大教授彭明敏先生等人發表「台灣人自救宣言」，批判蔣介石要反攻大陸的口號，提倡台灣人要自己解救自己；他們後來被國民黨當局逮捕。正是在這樣風聲鶴戾的時代裡，國民黨計畫並興建了核一、核二、核三廠，想當然爾，民眾難以表達疑慮、遑論反對。

威權統治的正當性在1970年後段開始出現危機，此時台灣的經濟發展到了一定程度，環境問題也開始被重視。在這個時間點上，核四廠計畫被提出，反對的運動也跟著啟航。

在一波波的民主運動及國際壓力下，終於迫使國民黨在1987年解除戒嚴令，於是乎政治自由逐步地打開。幾乎也是在這個時期前後，從美國歸來的學者開始到貢寮，向民眾講解核電相關知識。

1992年，中華民國體制下舉行了首次的國會全面改選。「萬年國會」被廢止了，反對黨的民進黨也獲得立法院三分之一的席次，對於反核的貢寮人而言，這意謂著另一種政治機會的可能，也就是議會的預算審查等方式有可能終止核四。但1996年發生的覆議案，卻讓貢寮居民意識到民進黨並非完全可靠，做為一個政黨，民進黨有其自身的議題優先順序；於是貢寮人開始把力道轉向在地監督，以糾舉台灣電力公司的不法等方式從事反對運動。

時序來到2011年，福島核災之後，看似超越藍綠（政治對立）的社會氣氛正在醞釀中。

接下來，讓我們談一談公民投票。

福島核災發生之後，台灣的反核輿論再度高漲，2013年2月，一向對於公民投票消極的國民黨竟提出要以公民投票解決核四爭議，引起一陣譁然。

公民投票應算是符應民主原理的決策方式，但是2003年通過的公民投票法卻有很大的問題（在台灣被稱為鳥籠公投）。還沒有公投法的時代，環保運動者也常以公民投票做為運動的戰術，雖然投票結果不具法律效力，但對於向行政當局宣示實力具有一定的效果。所以台灣的環保運動者並非反對公民投票，而是對現行的公投法有相當疑慮。具體來說就是成案困難一事。

台灣的公民投票法的規定如下。

前提是必須有全國1/2的公民投票，而其中表示贊成者需占1/2，如此投票結果才算成立、具法律效力。現在台灣的公民約有1840萬人，也就是必須要有920萬以上的投票，公投案才可能成立。「全國公民的1/2」的門檻設定看似合理；但這同時也造成杯葛不投票、讓投票者不過半即可達到目的的可能性。

在這樣的背景下，「公投題目的設定」就變得相當重要。台灣的公民投票法，不是看贊成、反對哪一方為多數，而只計算贊成票。實際上關於核四議案的公投題目可能有以下兩種類型。
1）你同意核四興建與運轉嗎？（正向提問）
2）你同意停止核四興建與運轉嗎？（反向提問）

以下我們來仔細看這兩種提案將造成核種不同的效果。
1）你同意核四興建與運轉嗎？
這是對於反核派較有利的題目設定。因為擁核派背負著非讓其成案不可的壓力。不成案的話，將被視同核四計畫缺乏民意支持，興建與運轉計畫得以中止。但，對於反核派而言，即使不成案，也沒有損失。

2）你同意停止核四興建與運轉嗎？
這是對於擁核派較有利的題目設定。因為反核派背負著非讓其成案不可的壓力。不成案的話，將被解釋成反核四缺乏民意支持。而對於擁核派而言即使不成案，也沒有損失。

從截止目前為止的6次的公民投票的投票率可看出成案的困難度。

-「強化國防公投」45.14%
-「對等談判公投」45.12%
-「討黨產公投」26.34%
-「反貪腐公投」26.08%
-「以台灣名義加入聯合國公投」35.82%
-「以中華民國民意返回聯合國公投」35.74%

歷次的投票率都沒超過全國公民數的50%，所以都被否決掉。台灣歷次的總統大選投票率平均在75%上下，從這個角度看，投票率50%好像不難也合理，但是這裡暗藏了玄機，也就是上述的，只要讓投票率不過半，投票案本身將被否決。因此對於不想讓公投成案的一方而言，可以透過杯葛達到目的。

反之，在設想另一方可能杯葛的情況下，想讓法案過的一方就必須有獨自動員過半民眾前往投票的覺悟與把握。公民投票本來應該是要促進與鼓勵民眾對於議題表態，但這樣的設計好像在鼓勵不表態一般。

獨自動員過半的公民的困難度在哪？2008年的總統選舉，馬英九得到58.45%的得票，但這並非全國公民的58.45%，因為投票率不是百分之百。按照實際的投票率計算的結果：76.3%（投票率） x 58.45%（得票率） = 44.59%。也就是說被視為獲得絕大多數民意支持而當選的馬英九，其實得到的是全國公民44.59%的支持而已。事實上要獲得全國公民實質過半的選舉，恐怕除了獨裁國家之外也很少數。

公民投票是議案的投票，也許狀況會有所不同，但由上述可知要獨自動員過半民意的難度。

2013年國民黨提出的公投題目，正是對於反核派相當不利的設定。具體的提案如下：

「你是否同意核四廠停止興建不得運轉？」這是一個反向的問法。它並不是針對「核四」去留的問句，而是對於「反核四」的提問。如同上述的分析，成案機率低的狀況下，這個案子很可能是反而透過法律程序讓核四運轉具有法律效力的做法。

以上先簡單分享至此。

觀眾提問：

與會者：過去的六次公民投票均不成案，是因為有杯葛的狀況嗎？

陳威志：這六次公投都是與總統或是立法委員選舉一起舉行的。然而總統選舉平均有75%的投票率下，公民投票卻都無法過半，在這之中也許有杯葛的狀況，但更精確地說，這與台灣民眾視提案政黨而決定是否投票的取向有關。

也就是說，民眾對於「選人」的總統或立委選舉比較積極熱情，但若公民投票案不是自己的支持政黨所提時，則相對來講顯得消極、冷感。總之，特定政策的投票意義，似乎總被隱藏在選人的後面。這也是造成投票率不過半的原因之一。

參與者：公民投票在憲法裡有法源依據之類的嗎？

李怡修：「中華民國憲法」裡有寫到四項國民主權，亦即選舉、罷免、創制、複決。公民投票法的依據在於創制與複決權。

參與者：興建四座核電廠就耗費了近50年，這是哪裡出了問題，是技術的問題，或者與政治有關嗎？還是說有中國的壓力？

陳威志：台灣的核電發展與中國的關係不大。就時代背景而言，還是與美國艾森豪總統的「原子能的和平利用」所開啟的國際戰略有關。該宣言的隔年1955年，台灣成立了原子能委員會。

美國的核電事故頻出，核電製造商開始思考外銷國外。台灣在60年代曾有研發核武的動作，這可能也跟引進核能電有關。根據1969年的新聞報導，政府預計在15年內興建五座核電廠。核一到核三廠時，因為國民黨的勢力還很強大，尚稱順利。但之後，隨著中產階級的產生，反威權運動更加蓬勃，美國宣布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等（通稱的與中華民國斷交），使得國民黨政權的正當性受到很大挑戰。反核四運動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產生的。

然而在黨綱內明訂反核四的民進黨的方針並不一貫。到了3.11之後出現了超越黨派的跡象。國民黨籍的立委等政治人物對於核四出現觀望的發言與態度。甚至許多藝人們也公開表態。國民黨支持者等於擁核、民進黨支持者等於反核的框架正在逐漸改變。具有社會地位的人也開始講反核。

與會者：想請教有關台灣的核電供給與需要。

陳威志：核電佔全台灣總發電量的約15%。1980年代，政府主張為了經濟發展核四是不可或缺的。過了30年，核四沒有完成，但台灣也沒有缺電。台灣企業的前進中國，讓台灣產業也消沉了好一陣子。也就是說，產業結構、經濟發展模式早已悄悄改變，為了經濟發展等的說法有多少程度適用，令人懷疑。

不過相反地，也有一種說法就是，已經幾乎要完工了，不讓它運轉的話，之前的投資不就「無采工」。

政府雖然本來有設立5座核電廠的計畫，但在核四案上就已花費許多時間，所以核五計畫也就實質上銷聲匿跡了。另外，其實2002年通過的「環境基本法」裡也有寫到「政府應該擬訂計畫讓台灣走向非核家園」，只是沒有訂下明確時程。

與會者：想請教有關核廢料處理的問題。我聽說低階核廢料是被放在一個叫蘭嶼的地方。好像是瞞著居民放射線的恐怖而進行的。那麼，請問高階核廢料都放在哪呢？（注：蘭嶼是位在台灣本島東南邊的小島。為原住民達悟族的主要居住地。）

陳威志： 政府雖想要找最終處置場，但到現今還沒有地方政府願意接受。關於因為低階核廢料之故，蘭嶼居民飽受輻射被曝的危險，的確有不少報導。而使用過的燃料棒現在都被暫時放在冷卻池裡，台灣也是地震頻發的地方，關於這個問題應該謹慎面對與處理才是。

核一到核三廠已運轉多年，使用年限雖是40年，但政府一直有延役計畫。

與會者：民眾因為所屬族群而對於核電的態度有所不同嗎？

陳威志：應該這樣說，民眾並非族群出身而決定其對於核電議題的態度或立場；主要還是透過支持政黨做為媒介在理解核電議題。外省族群支持國民黨比例較高，在這樣的背景下，看起來也許他們比較擁核；但一方面本省族群也有不少人支持國民黨，這些人也果然對於核四並不反對。這樣的取向基本上是全國性的。

反核運動興盛的90年代時，在貢寮反對派是絕大多數，因此即使國民黨的政治人物在選舉時也不敢明言擁核。不過1999年開始動工後，有些在地人因為承包相關工程的關係，開始不敢公開反核，2000年的核四停建爭議，也給居民很大的打擊。

3.11之後有重大的變化，特別是2012年開始一些被認為在政黨立場上傾向國民黨的企業家或藝人等公眾人物，以及國民黨籍的台北市與新北市長開始講反核或接近反核四的話。不過這也有可能是一種政治計算。現在很難預測。

工作人員：可以講一下有關崔導演的小故事嗎？

陳威志：這部電影本來是崔導演的碩士論文。90年代的後半進入大學後，她就參與社團，接觸學生運動、社會運動。畢業後她就到環保團體工作，進入研究所是比較後來的事。該研究所的畢業論文被允許可以是影片型態。一路參與運動的她，於是萌生要為這個運動留下記錄的想法。碩士論文《貢寮生與死》提出後，有老師問他要不要重新剪接後出版，給更多人知道，就這樣今天大家所看到的《貢寮你好嗎》被剪輯出來了。

貢寮的鄉親們都講台語，但外省人家庭長大的崔導演，其台語並不熟練，聽說一開始很辛苦。不過誠摯的人格逐漸受到接納與理解，最重要的是，她不是為了拍片而進入現場，而是與貢寮人站在同一立場，也因此得以得到幫助，完成此片。

聽說起初家人不太能認同她參與反核運動。直到看了電影以後才整個了解。還有一段小插曲是，學生時代她就開始參與各種運動，有幾次當發言人的經驗，如此再也瞞不住家人，有一天突然有自稱情治單位的人打電話給他爸媽說，你女兒給民進黨利用了.....，總之，一路走來她也是很辛苦。

呂美親：我目前在語言社會科的博士班研究有關日本時代的台灣語言運動。碩士時代是研究文學，所以想補充一點。反核運動於1980年代開始開展，但同時代對於威權體制不滿的勞工或農民等社會運動，也幾乎一齊爆發，種種現象也反映在文學方面。例如鄉土文學、政治文學、同志文學等反應當時社會狀況的作品相繼出現。宋澤萊所寫的《廢墟台灣》即是以核電做為背景的小說。這本著作很可惜並沒有日譯本，不過台灣有一些文學作品有被翻成日文，如果有機會的話可以找來看看。另外，戰前的台灣作家所寫的作品多是用日語寫的，最近一些復刻版也重新問世，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到圖書館或書店找來看看。

有關問卷

這次也回收不少問卷。我們對與會者表示感謝，並且將部分內容介紹於下。

• 一個小時半好快就過去。台灣現代史的概略解說簡單易懂。有關公民投票的種種「機關」、「玄機」等，相信對於日本推動公民投票是一個很好的參考。
• 老實說，電影本身有點難以理解，但聽了陳先生的講解後有比較能掌握。還想看一次。
• 我到今天才知道因為日本核電製造商外銷機組，使得台灣人背負這麼多苦難。對於不屈服於國家或電力公司，鍥而不捨終於得到了非核家園的成果的台灣人深感敬佩。
• 深受努力不放棄繼續行動的身影感動，我掉下了眼淚。一起加油吧。
• 原來自己對於鄰國的核電一點都不了解。且台灣跟日本一樣的都是地震頻發的國家。甚至機組還是我們日本的公司做的。
• 這是一部平靜的電影。台灣的反核運動與日本的運動果然有不少相近的地方，主流媒體鮮少報導一事更是相同。



後記

很高興在這個秋天即將過度到冬天的時節，與各位共度了一段充實的片刻。針對核電與公民投票我們交換了很多意見，雖然是隔海一端台灣的議題，但對於日本來說不但具有共通性，且相當切身。另一方面也聽到一些關於崔導演的小故事，是很好的一次聚會。我們將透過陳先生把這一次募集的款項，轉交給綠色公民行動聯盟。

經過眾人的努力，使我們得以和《貢寮你好嗎》相遇。這次的交流咖啡，讓人深深感受到，人類擁有的無止盡可能性，將能讓我們從核電這個物理層次的能源上撤退；且走向一個更美好的世界。